今晚的月亮不如昨日明亮,雲霧多,略略有些朦朧。
博雅如約抵達晴明宅邸。
大門前停著一部牛車,墨黑的牛幾乎比月下的夜色更加黑暗。
掀開牛車的簾子,藉由手中的燈,博雅看見晴明坐在裡面,依然是穿著白色狩衣,嘴唇殷紅,微微笑著。
博雅彎身鑽入牛車,放下簾子。
車身隨即開始晃動,黑牛不需任何人駕駛,就能緩慢而平穩地前進。
夜裡很靜,除了牛的踏步、車身吱吱嘎嘎的響聲,就是沁冷的死寂。
「好安靜。」博雅出聲打破沉默。
「……」
「發生百鬼夜行時,反而會特別吵雜。」
「你還想再見識一次嗎?」晴明斜坐著,一笑。
博雅搔搔頭,老實的承認。「畢竟不是常人能看見的景象,若能再見一次,也挺有趣的。」他說,「雖然還是會覺得有些可怕就是了。」
「可惜,今晚不是百鬼夜行的日子。下次有機會再叫上你吧。」
「好。」
簾子因風而輕輕擺動著,燈光搖晃,照到晴明臉上,看來似乎格外蒼白。
「話說回來,晴明……」
「嗯?」
「為何要挑在晚上過去呢?」
「因為只有晚上可以去。」
「什麼意思?」
「佐倉大人不肯讓我們進去。」
博雅大吃一驚,急忙問道:「為什麼?」
「不想讓外人知道女兒的情況吧。」晴明的語氣冷靜到近乎淡漠。「果然是會任由夫人將女兒關起來的人啊。」
博雅緊皺起眉,左右搖頭。「令人難以理解。他是菊姬的父親啊!」
對於不曾受父母冷落的博雅而言,父母喜愛兒女是自然而然的,此事對他而言根本無法理解。
晴明沒有接話。兩人這樣在顛簸的牛車上,沉默了許久。
忽然間,博雅猛然驚醒。「那,我們要怎樣才能見到菊姬?」
「爬牆。」晴明簡潔回應。
「咦?爬、爬牆?」
「嗯,爬牆。」
牛車內再次陷入沉默,朦朧的月光灑上徐徐前行的黑牛,影子同樣渾沌模糊。
不知過了多久,牛車停下。
晴明掀開門簾,向外看了眼。
「是這裡沒錯。下車吧。」
博雅在晴明後面下去,月光照出街道、住宅,以及他們面前的牆。大約有兩人高。
博雅把燈留在牛車上。
「這道牆後離菊姬的房間最近。」晴明說。
「用式神調查的嗎?」
「唔。」晴明隨意地點下頭當做回應。
博雅看著牆,觀察好一會兒,試圖找出可供踏足之處。
「好,來爬吧。」彷彿要壯膽似的這麼說,畢竟以前想也沒想過會夜半偷偷翻入一位大人的宅邸。雖說博雅的地位比佐倉大人要高,但做出這種事,後果並不是能輕易解決的。
博雅深吸口氣,手腳並用,很快爬上牆頭。
可是,當博雅回頭,卻看見晴明站在原地,仰起臉,微笑著看他。
「怎麼了?晴明……」博雅疑惑的呼喚。
「我上不去。」
「啊?」
「幫我吧。」
博雅只好爬下牆。「怎麼不早說?」有些無奈的口氣。
「是博雅動作太快才對。」晴明摸摸原地踏步的黑牛背脊,牛甩了下尾巴。
「真是沒辦法。」博雅咕噥。他彎下身,讓晴明坐上他的肩膀,然後「嘿咻」一聲站起,右手環過晴明的腿。
「抱歉。很重嗎?」
「不,比我想像中輕。」博雅的聲音不自覺有些低沉。他聞到一種淡香,說不出是什麼樣的香氣,不是花卉,讓人覺得好聞,想多嗅一會。
晴明伸長手去攀牆頭,衣袖滑下手臂。博雅在下面幫忙推,好不容易總算讓晴明跨上牆頭,兩人的呼吸都急促起來。
博雅接著俐落翻過牆,穩穩落上草地。
庭院的花木受月光籠罩,朦朧不清,疏影輕晃,水塘中映出青色的月,水波推送一葉浮萍,在月上輕搖。
博雅回首,看見晴明坐在牆上,背對半掩於雲間的月,看不清面孔,只一雙鳳眸亮著,熠熠閃耀。
這時,博雅就會想起宮人們的傳說,他們竊竊私語,說,安倍晴明是白狐之子。
呼出口氣,博雅向晴明伸出雙手。
「來吧。」
「我怕你接不住。」
「我可是武士啊!」博雅有些不滿。
「好吧。」
晴明輕嘆口氣,移動一下位置,然後落下。
那一刻,博雅眼中被紛飛的白占滿,天上的黑與星子都被即將落入他懷中的人遮蔽。
博雅看不見其他,幾乎恍了神,猛然醒時,急忙緊緊抱住晴明,向後踉蹌幾步。
脖頸感到一陣涼意,因為晴明的手交纏環住博雅。
他們兩人的衣服凌亂地交疊在一起。
博雅攬著晴明的腰身,他又聞到了淡香,香氣沁入心肺,舒服得幾乎讓人失去神智。
放下晴明時,博雅感覺到紅唇擦過他耳邊。
「你的手好冷。」
「畢竟現在是晚上啊。」
「是這樣嗎?」
「對啊。」
晴明探頭望向博雅身後,低聲叫道:「蜜蟲……」
博雅轉頭,看見身著十二單衣的女子走出樹蔭。
她的腳步輕柔,沒有一絲衣衫摩擦的聲息,碎步走近,彎腰行禮。
「帶我們過去吧。」晴明說。
「是。」蜜蟲應聲,抬起的臉龐沉靜。
枝葉沙沙作響,幾片青綠葉片被風吹落,落上水面。
蜜蟲帶領二人走上長廊,腳步如同落葉,晴明也十分輕巧,博雅卻怎樣也無法放輕腳步聲,只得躡手躡腳前進。
「放心,蜜蟲看過這附近,不是有人休息的地方。」回頭看見博雅尷尬的模樣,晴明失笑。
「喔、哦!」博雅鬆口氣。
不知過了多久。也許並沒有經過多久,但在這樣安靜的夜裡,時間的流逝如同夜風,不能掌握計算的。
晴明的袍袖因風而微微飛揚,像是白色的跌。
博雅看著,揉了揉眼睛。
「想睡了?」晴明沒有回頭。
博雅一怔。「你怎知道?」他疑惑地問。
忽然間,博雅察覺到,原來月光就在自己身後。
「啊,是影子。」
「還以為能嚇到你的,博雅。」
晴明慢下腳步,讓博雅與他並肩行走。
「我的確有一瞬間嚇到,以為你果然會通心術。」博雅說。
「我應該要會嗎?」
「總覺得你好像什麼都行的樣子。」
晴明感到有趣似地歪歪頭。「那麼,顯然我不會爬牆。」
「除此之外,你還會很多的事吧。」
「不,世上還有很多事是我無法辦到的。」
「……」 博雅不太相信地看著晴明。
「比方說……」 晴明剛要說話時,忽然瞥向博雅,頓了一下,改變話題。「抱歉,讓你不能休息。」
「不用道歉,畢竟我常常拿事情來找你。而且,我是自願來的,我想陪著你。」 博雅真誠的說,卻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呵欠。
聞言,晴明的腳步略略停了下,撇開臉望著庭院。
「晴明,你在笑嗎?別取笑我了。」
「博雅,你是個好人。」晴明依然看著停院。
「說這個做什麼啊。」
蜜蟲在此時停下腳步。博雅望去,她佇足處的前方,是棟獨立於主屋外的小屋。
「在那裡面。」密蟲回過身,十二單衣的美麗色彩優雅迴旋。
「我知道了,謝謝。」晴明轉過臉來,一如既往,唇間噙著淡淡笑容。
蜜蟲躬身,緩緩退入黑影。
那棟小屋外觀十分簡陋。博雅猜想,那裡原先也許被當成儲藏雜物使用。
「進去吧。」
「真要進去?」
「當然。」
晴明下了走廊,踏上草皮,向小屋走去,博雅跟在他身後。
小屋的門看來有些腐朽,晴明伸手,拉開一條小縫。
門沒有上鎖。
晴明拉開門時,它發出吱嘎的聲響,在一片寂靜中,格外刺耳。
月光照入室內,由於枝葉的遮蔽,地上的光影顯得詭譎,晃動時,宛如群魔亂舞。
晴明退後一步,以免遮到光亮。
起先只能看見一團黑色的東西在光的邊緣匍匐。博雅瞇起眼,仔細看,發覺它不是一樣物品,是個人。
一個女人。黑髮糾結散亂,看不清衣著顏色,但手臂和腿都是裸露的,在光下呈現出棕褐的顏色。
女人全身滿是汙垢。
「太可憐了……」博雅震驚到只能如此輕喃。
本來一起一伏的軀體忽然靜止。一雙瞪大的眼睛布滿血絲,透過油汙的髮,注視陌生的二人。
他們同時頓下動作。
「糟了。」晴明低語。
他快步走到女人面前,在她張大口吐出慘叫前,先摀住她的嘴。
晴明白皙的手被咬出紅豔豔的血,緩緩滴落。
他沒有蹙眉,也不放手,任由女人咬著。
「晴明……」博雅反而忍不住低喊,跑過來,卻被晴明的眼神制止住動作。
「唔、唔、嗚……」
女人在晴明懷中拚命掙扎,博雅不知所措的看著,不明白晴明為何不讓他幫忙。
「請冷靜下來。」
晴明重覆這句話,一次次在女人耳邊低語,輕拍她的背脊。
女人掙扎的力道漸漸輕了,到最後變成啜泣般的抽搐,野獸似的喘息。
鬆開手,晴明的聲音中出現幾分疲憊。垂下的手落下滴滴鮮血,像是盛開的緋櫻。
「博雅,能幫我找出燈火嗎?這裡應該會有的。」
晴明的聲音淡然。
博雅卻不聽他說什麼,一步上前,抓起晴明的手,愣愣的注視。本來白皙無暇的手竟被咬出一排齒痕,血滲出,襯著蒼白的膚色,美得殘酷。
「晴明……」博雅幾乎無法呼吸,很費力的從齒間擠出字句。「你這是做什麼?」
「我怕她喊起來。」
「可是,你……」 博雅高舉晴明的手,低頭對上瞇細的眸子,一時不知自己究竟是不是在生氣。
似乎是痛苦的感覺更多一些。
博雅不明白這是什麼情緒。他默默放下晴明的手,用力從自己的衣服撕下一塊布料來,低眸試圖包紮傷口。
晴明不動,直到博雅一臉困窘地發現包紮得亂七八糟時,才輕輕一笑。
「這樣就好。」
「等一下,讓我再試一次……」
抬頭對上晴明的眼,博雅吞下話。
「晴明,你生氣了?」
「不,我只是擔心待會要發生的事。」
「什麼意思?」
晴明不回答,低頭看蜷縮著啜泣的女人。博雅這才注意到她,雖然是她咬傷晴明,看著她,他依然忍不住要憐憫。
女人很瘦,瘦得可怕,骨頭的輪廓清晰可見。
兩顆眼睛簡直像金魚眼珠般凸出。
剛才的掙扎似乎耗費了她僅剩的力氣,她的氣色灰敗,急促的喘息。
「菊姬……」晴明輕喚。
女人顫抖,瘋狂的搖頭。「我不是有意的……晴明大人,原諒我……我不是故意的……我、我怎麼會做出這種事……」
女人悲慘的嚎叫,亂扯頭髮,啜泣哽在喉頭。
那是種野獸似的呼號。
博雅看著她,不知要如何才能讓ㄧ個好好的人變成這樣。
彎下腰,博雅試著扶她起身。
菊姬猛然抬頭,露出恐懼至極的眼神,費力向後爬開。「不,請不要碰我,我很髒……啊啊,我、我竟然讓博雅大人看到如此模樣……」
菊姬用指甲死命抓撓手臂,挖出ㄧ道道血痕,低泣:「不要接近我……我想死……」
「真的嗎?」
晴明向前走了ㄧ步,問道。
菊姬茫然的抬起頭,看著晴明。
博雅同樣看著他。
「妳真的想死?現在、此刻,在他的面前?」晴明問,未受傷的右手拂上菊姬的眼。
菊姬抽搐般的搖了下頭。
晴明收回手,在菊姬面前坐下。
她布滿血絲、突出的大眼少了瘋狂,多出一絲清明。死白唇瓣微微張著。
博雅看著,猛然想起ㄧ事,忙問:「晴明,你還好嗎?」
「什麼?」
「你的手啊!」
「嗯,不痛了。」
「真的?」
「博雅,不要擔心。」晴明仰首,苦笑。「你不是認為我無所不能?難道我無法承受這點小傷?」
「這不一樣。」
「是同一回事。」
博雅不知如何反駁。
「我……對不起,我沒想到是晴明大人……」菊姬灰黃的臉因為羞愧而泛出血色,盡可能低垂著頭。
神態依然瘋狂,但是說話有了條理。
博雅不對她生氣,反而比較生氣晴明剛才不讓他幫忙。
更氣自己竟然乖乖照晴明的話做。
「請不要生氣……晴明大人是為了我……他知道如果我傷了博雅大人,就算您不介意,我……」菊姬泣不成聲。
晴明默默不發一語。
博雅愕然,「妳真的知道我在想什麼?」
「是。」菊姬低應,將身子縮得更小了。
「博雅大人真是個好人。」她忽然說。
「咦?」
「就是說啊。」晴明附和。
「不要取笑我。」
「沒有啊。」
「你明明在笑。」博雅忍不住要對晴明鬧彆扭。
「我ㄧ直都是這樣。好了,你不要生氣,坐下來吧。」
晴明拉拉博雅的衣袖。他只好盤腿而坐,環起了手,只看著菊姬。
「晴明,你有辦法嗎?」博雅不肯看晴明ㄧ眼,但話聲卻冷淡不起來,還是有著朋友間的親暱。
對於晴明,博雅似乎很難生氣起來。
晴明輕輕笑了聲。
他望向菊姬,道:「關於這點,得請菊姬先解釋清楚。」
菊姬不斷顫抖,卻不是因為冷的緣故。雙唇抖抖嗦嗦地,緊扭膝上的布料,盡量縮在角落的黑暗中。
晴明沒有催促,安然地靠上牆,斜坐著等候。
拉門因風而喀拉作響,枝葉的影子擺動,瘋狂的舞蹈。
菊姬開口講述起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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