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從母親去世、父親新娶之後,她的日子一直不好過。

  菊姬以這句話作為開頭,低垂頭顱,油汙的髮散出臭味。

  如果只是這樣也就算了,菊姬無法忍受的,是他人看她的眼神。

  尤其是最常相處的下人們。尊敬的眼神日漸冷淡,勤快的手腳開始笨拙。

  慢慢地,連當著菊姬的面,侍女的口氣也輕慢起來。

  叫人,常要等很久。

  要茶,有時拿到冷的。

  要衣服,有時是還未洗淨的。

  可是下人們不會把話說出口的,菊姬自己猜想,自己為她們找理由。

  也許只是一時疏忽、也許只是……

  一邊在心中想自己也許想太多了,一邊又受猜測所折磨。

  他們是如何想她的?菊姬不斷胡思亂想。

  覺得自己一舉一動都被放大檢視,好擔心一點小錯會被想成什麼樣子,無法把自己當成是他們的主子。

  父親和繼母的笑語在遠處迴盪。菊姬想,若是換了新的侍女,沒有過去的情分,一定不會善待自己。

  一個念頭逐漸成形。

  要是能知道他們在想什麼就好了。這樣,她可以好好反駁回去,不用這樣害怕。

  下人們也不會再敢亂想她什麼了。

  要是知道他們在想什麼……

    要是能知道為什麼繼母厭惡她……

    那該有多好、有多好!

  日思夜想,腦中都是這樣的思緒。

  明知不可能卻要這樣幻想,想像有一天能爽快駁斥他人心思的畫面。

  這樣的欲念盤據心頭,在一天的夜裡,使菊姬清醒。

  睡不著了,自然而然的拉開門,赤足踏上走廊。

  這晚沒有月,只有星子微弱光亮。

  在晦暗夜空下,菊姬像是受到什麼牽引,步下走廊,不經意的向樹下看去。

  她險些尖叫出聲,不知為何,卻自己用力摀住了嘴。

  黑暗中竟走出一人。

  白髮。

  白髯。

  身著又髒又舊的布衣。

  那名老人咧開嘴,向菊姬微笑。

 「這……」 

  「是道滿大人啊。」 晴明低聲。好似早已猜到事情會是如此。

  菊姬雖不肯抬頭,頭顱仍輕微動了下,作為承認的表示。

 「然後呢?」 

 「他實現我的願望。」菊姬的頭更低了些。

  博雅張大嘴巴,不可置信。

 「博雅大人會驚訝也是理所當然的,因為,就連現在,我也以為我瘋了。」沒看博雅的表情,菊姬卻這樣說。

 「那麼,妳現在為何會落到這樣地步?」

 「那是……」菊姬伏下身,像是恨不得自己能縮成一團球。「本來,我是很開心的,終於能了解別人為什麼厭惡我了,可是……

    時間一久,菊姬不只能聽聽見他人的想法,甚至包括難以表達的情緒、意念。

  就算努力解釋,那些人對她的厭惡也沒能少上一分。

  討厭、嫌惡、厭煩,各種意念紛至沓來,無休無止。

  尤其在人多的時後,腦袋裡簡直有如裝入了千根針一般疼痛。

 「痛呀、痛呀!」

  起先,只是在沒有人見到時,環抱自己,壓抑的呻吟。

  菊姬以為這痛是值得的,直到聽見侍女的想法。

  侍女竟然認為,菊姬是個鬼、是妖怪。

  怎麼會這樣?

  怎麼會這樣?

  她已經很努力的去傾聽、去解釋了啊!

  心中最後一道牆崩毀了。

  菊姬本身的思想全部受制於他人,心中一片混沌,唯一清晰的只有挫折。

  再也受不了了、好難過啊,那就讓自己成為一個瘋子吧,什麼都不要聽見。

  菊姬在內心如此嘶吼,無法控制自己了。

 

 「所以才會攻擊侍女嗎……」博雅垂著頭低語。

  菊姬掩面而泣。「我不是故意的,只是,我真的忍不下去了……

    因為,她連一個能傾吐心室的朋友,都沒有啊!菊姬如此哭喊。

  博雅不自覺地看了眼晴明。

  一室靜默,夜風吹入,混淆女人的啜泣。

  晴明出聲,問:「後悔了?」

  菊姬猛力點頭。

 「還想知人心嗎?」 

  菊姬用力搖頭,汗濕的髮黏在臉上、臂上。

 「晴明,你有辦法嗎?」博雅祈求似的問。

 「有。」晴明乾脆的回答。

  菊姬抬頭,容色一亮,不再顯得那麼蒼老灰敗。

 「可是,大約需要一個月的時間。」 

 「一個月?」 

 「畢竟是道滿大人施的術,有點麻煩。」 

 「可是……」博雅不自覺瞥了眼被折磨到不成人形的菊姬,吞下要出口的話。

  菊姬能撐過一個月嗎?

 「您可以直說,我不介意的。」菊姬小聲的說。

 「不,但是……」 

   晴明出聲,道:「另外還有一個辦法。」

  博雅立即望向晴明。

  只見那嫣紅的唇緩慢吐出字句,勾起宛如含著甜酒般的微笑。

  「只要把道滿大人施下的『咒』,移到我身上就行了。」

  「這怎麼可以!」 

  博雅不由自主的大叫,忘了現在處於何地。

  猛然站起身,他握緊雙拳,身體微微顫抖。

  投射在地的黑影也顫動著。

  菊姬很痛苦,他知道,但要讓晴明代替她承受……他不答應。

   「讓我……

   「不行的,咒術只能移到我身上。」

  就算在這種情況,晴明依然淡淡微笑著。他安撫的說:「別擔心,博雅。」

  博雅額上生出細密汗珠,緊皺眉頭。

  簡直像哭泣似的。

 「要是能知道你在想什麼就好了。」

  博雅拋下這句話,大步走出小屋。

  風似乎更加冷冽。

  晴明沒有回頭看博雅的背影,只是解開纏在左手上的布條,上面沾著豔紅的血。

  菊姬望著門口。

 「這樣好嗎?晴明大人……」 

 「嗯。伸出手吧。」 

 「不,我是說,您不去找博雅大人嗎?」 

 「他不會走遠的。」 

  晴明平靜的說,右手指尖沾了沾血跡,在菊姬手上一劃,指尖到處就是一線殷紅。

  菊姬默默地看著晴明在她手上寫著古怪文字,過了一會,下定決心地開口。

 「在兩位大人身旁,我的頭一點都不會痛。」 

 「唔。」 

 「博雅大人讓我感覺很安心。很善良,不摻一絲邪念。」 

 「我想也是。」 

 「可是我卻不懂得晴明的心思。」 

 「……」 

  「我……知道您此刻的想法,可是,沒有情緒。」

  菊姬緊皺著眉,試圖解釋她的想法。

 「在博雅大人出去時,您的心,顫動了。」她說道。

 「是嗎?」 

  晴明仔細地在菊姬的每一片指甲上都寫上文字,若無其事的應道。

  菊姬垂眼,起初瘋狂的神色已不復見,逐漸回到從前的文靜姿態。

 「認識博雅大人,是因為他的笛聲。」 

  菊姬說,那是在春天的時候,她乘坐牛車出遊,就在紛飛櫻花之下,看見那吹奏笛子的男人。

  那真是無與倫比的美妙笛音。

  比湛藍的天空、淡紅的櫻都還要美妙。

  透過簾子旁的細縫,她緊緊盯著男子,幾乎移不開眼。

  男子絕稱不上英俊。可是那閉上眼、怡然享受笛聲的模樣,給人一種很純真的感覺。

  菊姬不由得受到吸引。

  啊,這是個很善良的人吧。她心想。

  在那一瞬,無論男子是何人,菊姬都願意委身於他。

    菊姬嘆息,唇邊卻浮出微笑。

    晴明停下了動作。

 「為何要隱藏呢,晴明大人?」 

 「妳在說什麼?」 

 「您,有一瞬間嫉妒了吧。」 

  鳳眸靜靜注視菊姬。「妳說是就是吧。」晴明輕聲道。

  晴明收回手。菊姬皮包骨般的手腕以下都寫滿花紋般的文字。

 「我是真的,好喜歡博雅大人。」輕輕說著,菊姬的眼神做夢似地飄向門口。

  但是,博雅沒有站在那裡。

  現在也已經不是三年前,那櫻花飛舞的春日。

  菊姬悵惘的垂下視線。忽然,她噗哧一笑,側過頭,藉著月光,仔細看著晴明。

 「難怪他不回覆我的和歌。」菊姬低喃。「畢竟,他傾心的,是這樣美的人啊。」

  菊姬的聲音幾乎混入夜風。

  晴明的微笑依然沒有一分更動。

  執起菊姬的手,原來在菊姬手上的文字開始浮現於晴明手上。  

  相反的,菊姬的文字一個個消失。

  到最後,密密麻麻的字體纏滿晴明櫻色的指甲、白皙修長的指頭直至纖細手腕。

  菊姬閉上眼,向前一歪,倒入晴明懷中,發出細微鼾聲。

  晴明輕輕放下菊姬,將她安置好,接著走出屋子,拉上了門。

  他在水塘邊找到博雅。

 「結束了?」是博雅先開口的。不肯回頭,緊盯水面上浮萍,看著晴明的臉在漣漪中模糊。 

 「嗯。」晴明的回應依舊是淡淡地。

 「剛剛的事,我很抱歉。」博雅說,覺得沮喪地。「你自然可以做好這件事,我不用擔心的。」

  晴明一嘆。「不要這樣說,也不要向我道歉。」

 「不,讓我道歉,否則我過意不去。」 

 「好吧,我原諒你,博雅。」 

  博雅低頭,看著表情苦惱又困惑的自己。水波也無法紓緩緊皺的眉頭。

 「可是,我還是寧可不要你救她。」 

 「……」 

  「晴明,拜託答應我,下次不要做出類似的事。」

  浮萍慢慢地漂,漣漪一圈圈擴散。它漂到博雅腳前,在白色石子間緩緩轉動。

 「我答應你。」過了一會,晴明輕輕應道。

  深深吐出口氣,博雅鬆開眉頭,笑了,轉過頭來。

  月光照在晴明臉上,看起來慘白得可怕。身子輕微顫動,像是在風中顫動的櫻花。

  隨時會落下。

 「晴明?」博雅瞪大眼。

  剎那間,遠處傳來叫聲。

 「是誰在那裡?」看不輕形貌的人影叫喊起來。

  晴明一顫,向前走出幾步,腳下卻走得踉蹌。

  博雅趕在晴明倒下前慌忙接住他,頓時愣住,發覺晴明的體溫竟高到燙手。

  眉頭緊蹙,白淨的額頭浮出薄汗,臉頰泛起不正常的潮紅。

  晴明沒有睜眼。

  叫喊的聲音更多了,火把一一燃起,金紅色的光逐漸靠近。

  博雅咬牙,揹起晴明,快步走向圍牆。

  死寂的夜裡越發吵雜,博雅彷彿感覺得到火焰的熱氣逼近。

 「在哪裡?」 

 「快站住!」 

 「別跑!」 

  博雅讓晴明的手交纏上他的頸項,倉皇低語:「晴明,抱住我。」

  晴明的手鬆鬆垂掛。

 「晴明,抱緊我。」 

  有血痕的手和有文字的手動了下,攬緊。

  博雅開始向上爬。牆不算太高,但是揹了個人,行動很困難。

  博雅喘著氣,汗如雨下,環繞他脖頸的手炙熱,更是讓他幾乎窒息。

  心臟被緊緊揪住,打鼓般的重擊。

  晴明的臉頰貼上博雅,不同於來時的冷涼,簡直就是炭火。

  來人的腳步聲迫近。

  博雅爬上牆頭,直接一躍而下,落地時,雙腳疼得發麻。

  牛車還在原處。黑牛正悠悠閒閒地輕甩尾巴,在博雅靠近時轉頭看一眼,又回過頭去。

  博雅揹著晴明鑽入牛車,剛剛坐定,黑牛就不急不徐的邁出腳步。

  博雅不知所措,惶惶然地不斷為晴明擦去汗水。

  晴明無力的隨著牛車顛簸晃動,博雅攬住他,發覺他的紅唇竟失了血色。

  牛車外,天際綻開破曉的曙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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