牛車在晴明宅邸前自動停下。
博雅立刻跳下,抱起晴明,匆匆走入。
蜜蟲站在門口,看了他們一眼,轉身快步引領博雅進入寢室,隨即匆匆離去。
像是早已預料道會發生這種事一般,地上已舖好被褥。
晴明的頭顱軟軟的靠在博雅臂彎。博雅小心翼翼地放下晴明,剛要退開,卻被火燙的手拽住。
博雅嚇了一跳。
晴明依然緊閉著眼。只是在昏迷中,下意識緊抓著他。
「晴明……」博雅低喚。
沒有得到回應。
蜜蟲走進,帶著白色單衣、一盆水及一條布巾。
「請博雅大人出去一下。」她低頭。
「什麼?」
「我要為晴明大人更衣。不這樣做,晴明大人睡得不好。」
「我可以幫他。」
「晴明大人會不高興的。」蜜蟲平靜地說。
博雅低頭,看著咬緊牙關的晴明。
就算在這種情況,唇形仍然彷若微笑一般。
甚至不肯呻吟一聲。
「晴明,鬆手。」博雅輕聲說道。
晴明沒有反應。
博雅靠向前,俯身,在晴明耳邊重複一次。
「我很快就回來。」
晴明修長的手指一寸寸鬆開,離開博雅的手腕。
有一時,博雅顫了下。想伸手去抓晴明指尖,卻終究沒有動作。
蜜蟲向博雅行禮。「請您稍等一會。」
於是,博雅走出來,走到他和晴明慣常飲酒的地方。
他站在走廊上,看那幾乎能被稱作荒野的庭院。
覺得內心空蕩蕩的。
好害怕,不敢猜測,不敢去想像。
什麼都不想思考了。
博雅身體發冷,止不住的顫抖。
可是討厭的念頭還是盤旋於腦中,不斷折磨他。
晴明曾說,人都會死。
博雅想起自己那時是怎麼回答的。好像是說,只要這輩子能和安倍晴明相知相識,就已足夠。
真的嗎?
博雅忽然明白,隨口說出的話是多麼不切實際。
「如果晴明死了的話,我……」
不自覺地,博雅顫抖著唇,吐出這句話。
太陽升起,櫻樹的嫩葉閃耀,綠油油地,寶石一般。
不知從何飛來的鳥兒在枝頭啼叫,於枝葉間跳躍。
博雅抹抹臉。心想,不會那樣的,不可能的。
轉身,他快步走回晴明的寢室。
晴明已經換上白色單衣,烏帽被摘下,散出一頭黑髮。
呼吸似乎安穩了些。
蜜蟲跪在枕邊,為晴明蓋上降溫用的布巾。見到博雅走進,她站起身行禮。
「晴明……」
博雅發出幾乎像是哽咽的聲音。
他跪下來,握住晴明依然燙熱的手。
「晴明大人昨日開始,身體就有些不適。」蜜蟲靜靜的說,「即使如此,昨夜還是出去了,現在才會如此嚴重。」
博雅說不出話來。好半天,才冒出一句:「我竟然沒發現……」
「晴明大人很好強的。何況,他尤其不願讓您知道,怕您又擔心他。」
「……」
雖身為式神,蜜蟲口氣中竟好似有了一絲溫柔。
「晴明大人絕對不會有事的。」
她這樣說。博雅只能點點頭。
他在晴明宅抵待了一整天。
每過一會,博雅就為晴明替換降熱用的布巾。
其他時候,博雅握著晴明的手,什麼都不做。
有時側躺在晴明身邊。
偶爾,蜜蟲會走進來,默默無言的裝來另一盆涼水,再靜悄悄離去。
照入房間的陽光緩慢改變位置,熱力增高再減弱。
光亮由金黃轉為橘紅,再暗下。
昏暗罩上,月光映入,青白色的。
博雅終於支持不住,直盯著晴明的眼睛再也耐不住困倦,沉重地闔上。
博雅坐著,沉沉睡去。
粗大的掌心上,放著纖細的白皙的手指。
※
旭日東昇。
空氣微涼,混雜草木的清香。
曉光中的鳥囀顯出清晨的靜謐,青草因露珠而低垂,映著光,晶亮可愛。
偶爾,那圓潤的珠子會因青草無法承載重量而滑落,滴進土地。
凝神細聽,彷彿能聽見那細微清響。
這是安倍晴明的宅邸。
寢室的門未關好,晨光斜斜落入,像是一線金絲。
博雅對門而坐,光射在他雙眼之間。
手托腮,曲著身體盤坐,手肘擱在右膝上,這樣坐著睡著。木盆放在他的腿邊,白色布巾靜靜地於水中飄盪。
博雅睡得不沉,眼皮快速顫動,喉中發出低沉的呻吟,彷彿正在噩夢中。
忽然間,博雅的手一滑,上半身向前倒去。
一驚之下,他猛然挺直背脊,睜開了眼。
陽光刺目,博雅下意識用手遮擋,茫茫然地,不知身在何處。
過了會,博雅才想到該避至陰暗處,讓眼睛適應光亮。
頭很痛,渴得受不了,而且飢腸轆轆。
博雅按著太陽穴,昏昏沉沉的閉上眼,腦中一片混沌,思緒不斷翻攪。
晴明。
博雅忽然想到,睜大眼睛。
他面前依然舖著被褥,可是,已沒有人躺在那裡。
博雅站起身,雙腿一陣麻痛,險些跪下。跌跌撞撞地,他幾乎撲上去般地拉開了門。
映入眼中的,是青藍的天,沒有一片白雲。
只有天際還殘留著些許淡紫。
博雅轉身,險些撞上靜默站立的女子。
「蜜、蜜蟲?」
身著十二單衣的女子深深鞠躬,再抬起姣好容顏。「我帶您到晴明大人那裡去。」她沉靜說道。
「麻、麻煩妳了。」
博雅的確不知道情明宅邸的格局,更不知道要去哪裡找他。
蜜蟲優雅迴身,身姿若蝴蝶翩翩。
博雅跟在她身後,轉過幾個彎,看見晴明正站在走廊上,面對庭院。晴明已經換上慣常穿著的白色狩衣,戴著烏帽,略顯蒼白的臉映上晨光。
博雅鬆口氣,剛要出聲叫喚,蜜蟲卻輕輕搖頭,阻止他出聲。
直到這時,博雅方才注意到庭院中還站著一人。
白髮,一把雜亂的鬍鬚,破舊的單衣。
是蘆屋道滿。雖然有些距離,博雅仍一眼認出對方。
博雅和蜜蟲佇足而立,等待他們談話結束。
雖然出於好奇,博雅想知道晴明正說些什麼,可是又不願偷聽,所以並未凝神注意。
沒過多久,道滿忽地轉過頭來,瞧見博雅,髒汙不堪的臉上露出笑容。
那麼,吾人就此告辭——道滿似是這樣向晴明說道,隨即慢慢踱著步子離開。
博雅立刻趕到晴明身邊。
「博雅……」晴明淡淡微笑著,輕喚。
但博雅卻沒回應,不由分說地將掌心貼上晴明額前。
「這不是還在燒嗎?」博雅責怪道。
不同於昨日的火燙,溫度已降下,但仍有些灼熱。
「快回去躺著吧。」
博雅收回手,說道。晴明扶正歪斜的烏帽,仔細看著博雅,噗哧一笑。
「有什麼好笑?」
「你的臉……」
「臉?」
「有塊紅印子。」
晴明指向自己的臉頰示意,止不住的笑。
那是博雅一整夜坐在晴明枕邊,以手托腮瞌睡而留下的痕跡。
「又取笑我。」博雅用力揉了下臉,語氣卻是輕鬆的。
「別這麼說,如果換成我臉上有這塊紅印,你也會笑我的。」
「才不會。」
「一定會。」
「就說不會了。」
「哎,不說這些了,你別生氣。」
「我沒有生氣。」
「好吧。」晴明的紅唇含著蜜糖般的笑。
博雅看見晴明一如往常的微笑,總算放下心來了。
「博雅……」
「唔?」
「謝謝你,博雅。」晴明直率地說。
「咦?」
「你真是個好人。」
晴明的話讓博雅措手不及,手足無措地撇過頭。「謝什麼呢?」博雅有些難為情的說。
「當然是謝你照顧了我一天。」晴明注視著博雅。
「別說了,我以前也麻煩了你很多事,所以,如果有我能幫忙的……」
「那,我可以再拜託你一事嗎?」
博雅一怔。「什麼事?」
「接下來一個月,你不要離開我。」
「這是為什麼?」
「是道滿大人說的。」
「道滿大人?」
「心音的大小會隨遠近而改變,如果有人就在身邊,可以蓋過遠方的雜音。」
「等等,晴明。你的意思是,你現在聽得到我在想什麼?」
「當然。比方說,你正在想著葉二,因為你要我猜你心中在想什麼。」
博雅目瞪口呆。好半晌,他冒出一句:「晴明,這樣的話,你真的像是白狐之子了……」
「是嗎?」
「對啊,真不可思議。」
「你瞧,我的鼻子是不是正逐漸變尖?」
「晴明,你又捉弄我。」
博雅半生氣的說,卻不由自主地多看了晴明幾眼。
「其實我是有尾巴的……」
「好啦,你不要又鬧我!」
晴明微微笑著。
「那麼,你能答應嗎?不用勉強,雖然會頭痛,可是我還能忍受。」
「頭痛?」
「畢竟腦中塞滿了他人的心聲,正如菊姬說的一樣。」晴明事不關己似的說。
像是千根針在腦中戳刺般的疼痛。
博雅想起菊姬的話,立刻抓起晴明的手。
兩人更貼近了些。
「這樣還痛嗎?」 博雅緊皺眉頭,擔心問道。
微風徐徐,枝葉搖曳,庭園中一地光影舞動。
晴明略略睜大眼,隨即一笑。
丹鳳眼眸中,蘊著深深笑意。
「嗯,不疼了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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