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個月,這是晴明說,用以解除咒術所需的時間。

  道滿正是特地過來告知這件事的。

  本來讓菊姬承擔這份能力就是為了消遣,現在的情況,更是出乎意料的有趣了——晴明向博雅轉述道滿所說的話。

 「根本抱著看好戲的心態嘛!」博雅等大眼。

 「那位大人本來就是這樣。」   

  晴明說,輕搖青琉璃酒杯。

  杯中的不是酒,是水。還在病中的人,是不能喝酒的。

  後來,晴明傳訊到博雅家中,隨便編造一個藉口,說是博雅被妖物騷擾,雖無大礙,但必須留在此處,以防不測。

  博雅於是在晴明宅邸住下。

  博雅從前常來見晴明,但都是興之所至而來。

  有時剛過正午就出現,漫無目的地談著,消磨整個下午。

  有時不乘牛車,獨自走在夜色中,吹著葉二,偶然間有了興致,便往那方向走去。

  雖是好友,也不會天天見面,像這樣朝夕相處,更是從未有過的。

  夜晚抵足而眠,早晨清醒,第一眼看見的是彼此。

  博雅幾乎和晴明形影不離,怕他像菊姬一樣頭痛起來。

  一開始有些尷尬,卻很快習慣了。

  大半時間中,晴明拿著書看,博雅則吹奏葉二,或是撫弄家中送來的琵琶。

   偶爾交談一兩句,旋即歸於沉默,一室寧靜,僅聞樂聲繚繞。

  入夜後,蜜蟲會端酒過來。下酒菜可能是千手忠府送來的香魚,也可能是烤蘑菇。

  博雅只能獨自飲酒。

  晴明斜倚在他身旁,背靠柱子,看著青琉璃酒杯折射出的光采。

  常常又聊到有關咒的事。

 「晴明啊,再這樣說下去,就換我頭痛啦。」博雅有幾次這樣說道。

  晴明照例露出事不關己似的微笑。

  「那真是抱歉了,博雅……」

  夜晚,就算吹熄了燭火,躺下準備入睡,仍然可能不知不覺地聊起來。

 「你睡了嗎?晴明……」

   眼前一片黑暗,博雅只能聽見衣衫摩擦窸窣,以及靠近的氣息。

  博雅想像起晴明側身而臥,露出微笑的模樣。

  不知為何,他竟感到胸口一熱。

  參雜著困窘,某種燙熱的什麼流過,使心顫動。

  不明白是什麼,卻下意識的覺得羞愧。博雅極力壓抑,不去思考,不使聲調起伏。

  漫無邊際的說了些什麼已不記得。

  晴明帶笑的回應,一如往常。

  

  如是數日,迎來了雨季。

  淅瀝淅瀝的雨聲無一刻停歇,源源不絕地,自黑沉天空落下。

  空氣中飽含水氣。

  就算坐在室內,仍能感受到濕意。

  衣服因為吸收濕氣而沉重。

  雨滴啪搭啪搭敲擊櫻樹枝葉,似是紊亂無章法,細聽之下,竟彷若樂音。

  時而柔細,時而狂暴,洗滌了青綠的葉片。

  雨季後,將是夏天了。

  到那時,雨水會為櫻樹的葉子洗出一層墨綠,經歷雨季的植物也會繁茂地生長。

  走廊前,從屋簷流下的雨水像是絲線,織出透明簾子。

  晴明常站在那裡,站在雨簾後,走廊的邊緣。

  他伸出手,攤開掌心,仰首而立。

  脖頸的曲現十分柔美。

  絲線在晴明手中斷裂,直至滿溢,再溢出他白皙手心。

  博雅一直喊他進來。

 「會著涼的啊。」博雅說。

 「真愛操心啊,博雅……」晴明苦笑。

  蜜蟲默默地出現,手中端著一盂藥湯。

  碗中,白煙冉冉而上。

  那一瞬,歲月真是悠遠,雨未竟,一室靜謐。

   幾天後的傍晚,雲層難得的稀薄了,天際隱隱能看見夕陽餘暉,呈現燦爛的金紅。

  晴明端起熱茶啜飲,白皙纖長的手指泛紅。

  博雅在他身側盤腿而坐。今日不是吹奏葉二,而是低眸彈奏琵琶。

  樂音在稀落雨聲中跳躍。

  雨珠似是敲擊節奏,似是為琵琶和音,又似在彼此爭奪,爭著成為曲中主角。

  琵琶時而如續續細語,時而錚錚然如金石相擊。

  幾乎與雨聲合而為一了。

   晴明閉上眼,享受堪稱天籟的樂音。

 「太美了,博雅……」迷醉似的喃喃低語。

  琵琶聲漸漸沉下、低迴。

  最終,博雅一撥弦,結束曲子。

  明明他已抬起手,空中卻彷彿仍殘留餘音,令人靜默不語。

   抬起眼,博雅看見晴明含笑的紅唇,奇異的感覺又湧上心頭。他強自抑制,不去想。

  博雅開口吟誦詩句:「大絃嘈嘈如急雨,小弦切切如私語,嘈嘈切切錯雜彈,大珠小珠落玉盤……」

   是白樂天的詩句。

  晴明睜開眼,輕輕放下已空的茶杯。

 「很適合你的琵琶。」 

 「也很適合這雨聲。」博雅說。

 「是啊。」 

  博雅望向庭院。此時無花盛開,只有因雨而茂盛蔓生的綠。

 「對了,說道……」 

「菊姬的身體似乎好了不少。」

 「晴明,拜託你,讓我問完話再回答吧。」 

 「有必要嗎?」 

 「不然根本算不上在談話了吧。」 

 「可是,那等於要我聽兩次同樣的話啊。」 

 「照這樣下去,說不定住在這裡時我都不能講話了。」 

 「博雅,你說的未免太誇張了。」 

  晴明忍俊不禁地笑。

 「反正,你不要直接回應我的想法,行不行?」博雅認真的說。

  露出感到有些無趣的表情,晴明點頭答應了。

  博雅問道:「你怎麼知道菊姬的情況?」

 「是下人們說的……不,不只下人了。」 

  就某方面而言,鬧這一場對菊姬反而是有好處的——晴明說。

  如果這樣隱居下去,菊姬說不定會孤寂終生,無法踏出宅邸。可是因為這一鬧,本來不明詳情的人,也注意到她了。

  想必佐倉大人無法再禁閉菊姬下去。

  而且出於害怕流言的心態,他還必須請人為菊姬治療,設法讓菊姬病癒才行。

  據說,佐倉大人再娶的妻子還因此而氣病了。

 「晴明,你知道的太詳細了。又是一條戾橋下的式神告訴你的?」

 「你說呢?」晴明微笑。

 「唉,算了。」

  博雅托著頰,隨意彈弄琵琶。

  發出錚、錚,不成調的樂音。恰好與屋外稀落雨聲相配。

  晴明續道:「而且應該會有不少人前去提親。她遲早能離開佐倉家的。」 

  聽了這話,博雅真心的為那可憐的女人高興。

 「那真是太好了,他應該不會再遭受虐待了吧。」

 「那你怎麼辦呢?」 

 「什麼怎麼辦?」 

  此時夕陽已落,外頭濃墨般的黑。

  沒有星子,沒有月光。

  蜜蟲早早就點上了燭台。

  她本來跪坐在一旁,此時卻站起身走出,火光搖曳,黑影在牆上、地面模糊晃動。

  晴明掩嘴而笑。「時隔三年,也該給菊姬一個交代了吧。」

 「什麼?」 

 「我是說,你該回覆她的和歌啊。」

 「晴明,你又提這事。」博雅脹紅臉。「你該知道,我對和歌不行啊……」 

「如果你能寫,你就會回應她的情感嗎?」  

  博雅一呆。

  蜜蟲盈盈走來,跪下,放下晚膳以及酒器。

  器具敲擊,發出輕響。在雨中,在夜裡,格外明晰。

  晴明垂眼,笑著。

 「吃吧,博雅……」 

   博雅卻兀自怔怔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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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秦螢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