空氣冰冷潮濕。
屋外,枝葉摩擦擺動,沙沙作響。
夜半時分,博雅輾轉反側,終不能眠。
一點睡意也無。
他起身摸索,好不容易點亮了燭火。
微弱光亮晃蕩,映上博雅的臉。
博雅看著晴明。
晴明似乎睡得正沉,側身而臥,眉間微微皺著。
烏髮披散,白皙雙手相疊,紅唇微張。
博雅的心又一陣戰慄。
隨即湧上恐懼。
為什麼不回復菊姬的和歌?
為什麼呢?
這和心中異樣的感覺有關嗎?
開始思考後,腦中益發迷茫,感情卻愈加清明。
淅瀝雨聲未曾停止。
雜亂思緒無法裡清。
心口,更加燙熱。
博雅著魔似的凝視晴明,移不開眼。
直到身體因寒氣而冷顫,博雅才猛然驚醒,又羞又愧地紅了臉。
怎麼能對晴明有那種想法?他責備自己。
可是,撇開眼沒多久,博雅不由自主地又會回頭來。
晴明的呼吸聲很輕。身體規律的微微起扶著。
一縷髮絲垂在晴明眼前。
似是因為怕冷而蜷縮身體,一雙赤足卻裸露在外掛之外,凍得有些發紅。
博雅輕輕伸手,拉拉外掛,為晴明蓋上赤裸的纖足。
接著,博雅在晴明枕邊小心地跪下,盡量不發出聲音。
忍不住撥開晴明臉上的髮絲,卻難以釋手。
猶豫著,博雅終究一下一下地,撫摸起晴明的黑髮。
溫柔地,小心翼翼地。
髮絲柔軟,散出博雅曾在晴明身上聞到的淡香。
晴明本來微蹙的眉頭似乎舒展了些。
風聲匆促。雨打葉,聲聲清亮。
在此刻,博雅甚至願意拋下殿上人的身分。
不需顧慮自己的職責,只要在這裡,坐在晴明身畔,靜聽夜雨。
一生一世。
博雅不自覺的如此低聲喃喃。
一個月的時間即將結束。
到那時,他肯定會懷念這時後。
博雅安靜地坐在晴明身旁,一整夜。
只願夜無止盡,雨聲卻漸稀。
再黑的夜,也會矇矓亮起。
終於,博雅不得不吹熄燭火。
一室昏暗。
在黑暗中,博雅向前傾身。
唇貼上晴明額際,輕柔如細雨。
罪惡感竟沒有浮現,心臟不再狂跳。
好似此舉是如此自然,本就應該發生似的。
雨停了。
博雅深深呼出口氣。
手足略略顫抖。
就算不能說出口,至少,請讓他保留這份情感。
這是能被允許的吧?
※
數日後。
今夜又將會是滿月之夜。
雨季接近尾聲。
庭院裡的植物濕漉漉地,此刻雖未下雨,經過時也會濕了衣襬。
偶爾抬頭,也許能看見一小片藍天。
早上開始,博雅就顯得有些心神不寧。
葉二的笛音聽來紊亂。
琵琶的絃聲不成調子。
中午不慎打翻茶杯,潑濕正在收拾碗盤的蜜蟲。
滴、滴、答、答。
「抱、抱歉……」
博雅試圖撿起破裂的碎片。
「不要緊的,博雅大人。」蜜蟲冷靜回應,俐落收拾一地狼藉。
她端起碗盤出去,再回來時,十二單衣上已不見濕痕。
儘管博雅的表現不太對勁,晴明卻未出言詢問。
依然若無其事的斜靠柱子,閒適地翻動書頁。
錚、錚。琵琶的聲音仍不成調。
博雅頹然放下樂器。
「今天狀況不好呢。」 晴明瞥他一眼。
「是啊……」
博雅索性把琵琶收好,對著葉二嘆氣。
晴明放下書本。「不過,這樣也好。」
「……」
「因為待會有人要來。如果必須強迫你停止樂聲,我會覺得可惜的。」
「唔,誰要來啊?」博雅一愕,困惑問道。
這個月中,除了頭一天的道摩法師外,還沒有一人曾來造訪。
就算有什麼請求,大多的人都會拜託博雅代為轉達,而不敢自己上門。
畢竟這是陰陽師安倍晴明的宅邸啊。不認識的人,會害怕也是理所當然。
晴明坐起身,背部離開柱子。
雙手環抱支起的右膝,左腿伸直,臉龐微側。
「是你知道的人。」
「我知道的人?」
「猜猜看吧。」晴明笑道。
博雅沉思半晌,不確定地開口:「是道滿大人?」
「不是。」
「那,是蟬丸法師?」
「也不對。」
「難道是賀茂保憲大人?」
「通常他只在有麻煩時來找我。」晴明苦笑。
「呃,總不會是露子小姐吧?」
晴明只是搖頭。
博雅繼續猜了六、七個人名,都不對。
此時,太陽從雲後露出臉來。
庭院裡沾滿水珠,一片晶瑩。
櫻樹枝葉因雨季而更加繁茂,地面出現濃密的陰影,隨風輕晃。
博雅終於敗下陣來,肩膀垂下。
「唉,這太難了。晴明啊,你還是快點說出答案吧,不然就算猜到天黑,我還是不會知道答案。」
「其實是我們最近才提過的人。」
「別賣關子了,晴明。快說究竟是誰吧。」
晴明故意頓了下,才說出答案。
「是佐倉大人。」
「佐倉大人?」博雅嚇了跳。
「嗯,就是菊姬的父親。」
「他來做什麼?」
「不知道。」晴明漫不經心地回應。
反倒是博雅緊張不安起來。
「喂,晴明,他不會是為了上個月的事而來的吧?」
博雅指的自然是擅自闖入佐倉宅邸的事。
雖說在夜晚,但當時月光很亮,被看見某項足以指認的特徵,不是沒有可能。
說不定佐倉大人就是特地前來興師問罪的。
「有可能。」晴明點頭。
「虧你還能這麼平靜……」
「畢竟,只要我們不認帳,他也不能如何。頂多做為謠言軼事,傳上一陣罷了。」
「話是如此……」
博雅正苦惱時,蜜蟲恰好走來通報。
「佐倉大人在門前了。」
「領他進來吧,蜜蟲……」晴明說。蜜蟲領命而去。
博雅看向晴明,把葉二放入懷中。
「我該避開嗎?」他問,一手已經挟起琵琶。
「不,留下吧。」
「如果我們兩個在一塊,更容易使佐倉大人懷疑啊。」
「我不是說過無所謂的嗎?你就放心吧。」
「可是……」
「而且,要我獨自應付責難,我也是會很困擾的」
聞言,博雅當然不能避開了。他放下琵琶,坐立不安地等待。
沒過多久,聽見了腳步聲。
蜜蟲的步履十分輕盈,所以那一定是佐倉發出的聲音。
博雅曾見過佐倉一次。
那時佐倉還未喪妻。是個略胖、和氣的男人。
但是,出現在博雅面前的人,卻顯得十分憔悴。
笑紋垂下,眉間緊鎖愁苦。
腰部駝了,眉毛染上白霜。
一、二年沒見,佐倉卻像是老了一、二十歲般。
「晴明大人……博雅大人也在嗎?」似乎早已料到,佐倉沒有太過驚訝。
既然博雅大人也在,那事情就好說了——佐倉這樣表示。
「本來想請晴明大人代為轉達,可是既然您在這兒,那我就直說吧。」佐倉說。
晴明口唇嗡動,抿起,再綻開微笑。
「無論如何,請先坐下吧,佐倉大人……」
博雅察覺晴明話聲似乎有些異樣,忍不住向晴明看去。
剎那間,兩人的視線交集,旋即錯開。
晴明若有所思,博雅則滿頭霧水。
佐倉在二人面前坐下來。
蜜蟲靜靜的奉上熱茶,佐倉接過,卻未飲,只是放在一旁。
接著,他向博雅深深彎下腰。
額頭貼上地面。
茶水漾起波紋。
博雅吃驚的問:「這是做什麼?」
「不瞞您說,我有一事相求。」佐倉沒有抬起頭。
「求我?」
「是的。」
「這個,只要我能辦到的話……」
佐倉抬起頭,注視博雅。
「那麼,能否請您,娶小女為妻呢?」
「什麼?!」
博雅呆呆地張大嘴巴。根本沒想到會是這種事。
晴明若無其事的喝茶,瞄了博雅一眼。
他輕輕放下茶杯,嫣紅的唇角好似含有胭脂般。
「太好了,博雅……大人。」
有旁人在場時,晴明的口氣總是分外恭敬有禮。
「什麼?」
「佐倉大人竟親自前來求親了,博雅大人難道不肯答允嗎?」
「晴明,你可別開我玩笑,我一點也不想娶親!」
博雅有些惱怒,紅著臉,大聲說道。
佐倉露出失望的表情。
「真的不行嗎?」
「是的,很抱歉。這絕非博雅瞧不起您,只是沒有成親的打算罷了。」博雅十分認真的說。
「這我自然明白,我才該為我的唐突致歉。」
佐倉深深嘆氣,氣息撥動碧綠茶水。「因為這是小女的希望,所以無論如何我都必須冒昧開口……」
「這是菊姬的請求?」博雅問。
「不是的,只是,作為父親,當然明白女兒的願望……」
佐倉頷首。眨眼間,他那被皺紋擠成細縫的眼中盈滿淚水。
膝上的布料出現圓點狀的濕痕。
「想必兩位都知道小女身上發生的事了吧?畢竟有不少人在談論此事…….」
「前些日子,我實在虧待她了啊……」
話聲中帶上哽音。
「身為父親,我卻沒有盡到應盡的責任,真是羞愧……」
一時間,佐倉竟然泣不成聲。
靜默中,只有佐倉顫抖的哭泣在空氣中哮喘,乾啞粗糙,如傍晚時的烏鴉。
博雅不語,說不出話來安慰。
蜜蟲跪坐在晴明斜後方,面無表情。
晴明似有若無的微笑始終不曾稍減。細長的眼眸饒有興趣地凝視佐倉。
泣聲漸止,佐倉過度蒼老的臉上,皺紋蜷曲。
晴明悠悠然地張開殷紅的唇。
「如果只是為了轉達此事,不一定非我不可。您特地前來,是否另有他求?」
佐倉明顯僵住身體。迅速瞥了晴明一眼,他露出沉痛的模樣。
「果真瞞不過晴明大人。其實,吾妻幾日前也開始纏綿病榻……」
佐倉說,不只如此,她似乎還患上了瘋病。
平常意識清楚,只是身體虛弱而起不了身。可是,有時她會突然一躍而起,追打侍女。
有一次,她甚至險些抓傷了菊姬。
那副神態非常可怖,簡直如同山姥一般。
唯一值得慶幸的,是她發作後不久就會倒下。
等到清醒後詢問她,她卻不記得先前做過的事。
由於實在非常困擾,所以才來請求晴明的幫助——佐倉這樣表示。
博雅摩娑下頦,露出困惑的表情。
「可是,這是似乎和妖鬼之事沒有關係啊。」
博雅認為,與其來求晴明,不如請大夫來醫治比較好。
「那倒未必,博雅大人……」晴明貌似恭謹的說道。
「你是說,其實佐倉大人的夫人真是受到妖鬼的侵擾?」博雅訝異地問。
「對不起,目前還不清楚。」
「是真不知道,還是你只是單純不想說而已?」
「不知道。」
晴明正經的回應。
他轉向佐倉,細長的眼眸因為透出雲層的陽光,而微微瞇起。
佐倉顯得有些退縮。
「那麼,晴明大人是答應了......?」
晴明回答:「今夜我將會造訪。」
佐倉舒出口氣,低頭。
「那就萬事拜託了……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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