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色如水。水中疏影橫斜,恍如藻荇交橫。
白色的衣袖、衣襬輕飄飄地,在如水的月光中盪漾。
安倍晴明獨自站在月光中,仰頭,看夜空中快速流動的雲。
明月周遭環繞一圈彩色的月暈。
「喀」的一聲。晴明身後響起樹枝被踩斷的脆響。
晴明回頭,唇紅如胭脂。
鬼向晴明走來,禇紅的臉映著青白月光,一步步靠近,最後停在晴明面前。
「這個真是重。」
從鬼的口中,傳出博雅的聲音。鬼舉起手,在臉上摸索一會,鬼的臉於是脫落,其後正是博雅的臉龐。
博雅喘著氣,臉色有些發紅,幾根髮絲被汗濡濕,緊貼在皮膚上。
「還順利吧。」晴明看著,若無其事地說。
「嗯,大概是吧……」
博雅回道,皺起臉來,懺悔般地說:「雖說是為了幫她,可是看她嚇成那樣,真的很過意不去……」
「別放在心上,佐倉大人已事先說過沒關係的。」
「話雖如此……」
博雅仍是一副難以釋懷的模樣。
他低下頭看著手中的鬼臉。這面具乍看之下確實可怕,但仔細一瞧,尖角和獠牙似乎顯得有些滑稽。
若再認真觀察,能看出紅色顏料有部分剝落了,顯出木紋來。
「怎麼會嚇成那樣……」
「因為她中咒了。」
「中咒?」
「咒?」
「就和先前處理大丞、中丞大人情況的時候一樣。你回答『是鬼』的時候,她相信了,於是中了咒,眼中的你就是鬼的形貌了。」
「可是……這麼容易嗎?」博雅半信半疑。
「其實還有另一個原因。你摸懷裡試試。」
博雅莫名其妙地照做,竟從懷中取出寫有奇怪符文的紙條。
他張大眼,瞪著晴明。
「你什麼時候放的?」
「幫你戴面具的時候。」晴明接過紙條,收入懷中。
博雅愣愣地問:「那,如果有這張符紙,我是不是並不需要戴這面具?」
「也可以這麼說。」
晴明事不關己似的回答。
「……」
「因為我想看你扮成鬼的樣子。」
晴明大笑起來,眉眼彎如新月。
「你總是這樣捉弄人。而且你明明該有其他方式可以解決此事,卻老是非得嚇唬人不可。這是你的壞習慣啊,晴明……」博雅嘟囔著抱怨。
「別念了,博雅。把那東西給我吧。」
晴明伸出手,一顆青色珠子隨即落入他的掌心。正是佐倉之妻吐出的圓珠。
「唔,比我想像中大。」晴明細看,喃喃道。
博雅跟著湊近細看。「那是什麼?」他問道。
「是惡意。」
「惡意?」
「像是怨念、氣憤、不甘……諸如此類。這些惡意應該是針對菊姬的吧?因為佐倉大人不再對菊姬視而不見,她無法發洩不滿,惡意越來越深,甚至到達人體無法承受的程度……」
「那為何圓珠……惡意可以被吐出來?」
晴明偏頭想了一會。「用簡單的方式來說,就是因為瀕死的恐懼吧。」
「什麼?」博雅一臉疑問的表情。
「以為將要死去,所以那一瞬間,她不在乎任何生死以外的事……到那時,她才終於願意拋開這些。」
晴明淡淡說道。與其說惡意是導致她生病的原因,不如說,她其實是緊緊掐住這些怨恨,不願放手——他這樣表示。
二人身旁有一潭水。也許本來只是個深一些的凹洞,卻因為梅雨而形成水窪。
博雅拿著鬼面具,水窪表面映上它醜陋的臉孔。
「我覺得、她很可悲。」博雅直率的說。
「可悲?」
晴明細長的雙眼注視博雅,挑起眉。
「當然,菊姬也是可憐,但是,我覺得那女人很可悲……」博雅思索一會,說道。「竟然要到生死關頭,才肯拋棄那些怨與恨……我覺得,真是非常可悲。」
晴明靜靜看著博雅。
彷彿是被博雅的嘆息所影響,水窪表面微微晃蕩,鬼臉的倒影模糊了。
「這樣是不是太天真了?晴明……」
「不,你的確是個好漢子。」晴明笑道。「說出這樣的話,才是博雅啊。」
也許因為有些消沉,出乎意料地,這次博雅沒有反駁晴明的話。
突然,晴明移開視線,注視博雅身後。
口中輕喚:「菊姬……」
博雅匆忙轉身,起先沒看見什麼,接著才注意到樹下。
女子站在樹蔭中,臉、上半身隱於黑暗中,只讓人看見部份衣裙。
「我先走了。」晴明似笑非笑地說。
隨即踏著月色離去,任博雅如何心慌地叫喚也不回頭。
博雅只得獨自面對菊姬,欲言又止。
搔搔頭,他向前踏出一步。
「請您站在那裡就好。」菊姬立刻說道。
「咦?」
博雅疑惑地停下腳步。
菊姬續道:「我已經聽父親大人說了。您拒絕求親了,是嗎?」
「是。」因為有些抱歉,博雅微低下頭。
「您不用掛懷。是我父親冒犯了才是。為了向您致歉,我才會在此等候,希望見您一面,向您致歉……」
墜飾發出叮噹聲響。菊姬深深彎下腰來。
和一個月前不同,菊姬的話語顯得冷靜而理智,甚至有些冷淡。
博雅急忙道:「妳不用向我道歉,真的,我不介意。」
「那就太好了。」
菊姬直起身來。
隨即是一陣沉默。樹蔭搖動,黑影一時吞食菊姬衣襬,一時吐出。
博雅不知該說什麼,只能呆望陰影變動。
還是菊姬先開了口。
菊姬說:「我能問個問題嗎?博雅大人……」
「什麼問題?」
「我想知道,您拒絕婚約的原因,是什麼?」
「這……」博雅瞠目結舌,說不出話。
見狀,菊姬發出輕笑,隨即抿唇壓下。
「是討厭菊姬而不願意嗎?」
「不、不是……」 博雅略顯狼狽的回答。
「那,是有了意中人?」
「不,當然沒有……」
博雅下意識的要如此說道,身體卻忽然一僵,搖搖頭。
「大人?」
「有。」
「有?」
博雅直著脖頸,蒼白月光照上他發紅的臉。
「我有意中人。」
「果然有嗎?」菊姬小聲的說。
「除了他,我不要任何人,所以,我不能答應任何人的提親……」
博雅聲音不大,卻足夠響亮,能迴盪於這片如水月光。
沙沙。
菊姬頂上的枝葉快速而猛烈地搖動,雲朵遮蔽月光,使一切都沉於黑暗。
她深深吐出長息,近似懇求般地開口:「您還會記得我嗎?記得菊姬是曾向您傾訴思慕之情的女子……」
「這是當然。」博雅認真允諾。
「如此,我就沒有遺憾了。」
菊姬輕輕地說。
月光再次壟罩,菊姬向後退,完全沒入黑暗。
「您走吧。」她低聲道。
博雅行個禮,目光在樹蔭中巡梭一會,有些悵然地轉身離去。
他明白,此後,怕是不會再相見了。
幽幽的話聲在博雅身後迴盪:「和歌,不用回覆了……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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