水無月

     晴明步出佐倉宅邸，博雅走在他身旁。

    下人送他們出來後，關上了大門。

　　不遠處，黑牛在月色中揮舞尾巴。

　　除了兩人外，沒有任何人在道路上行走。

　「那珠子……」博雅開口問：「晴明啊，你要用來做什麼？」

　「不知道。不過這東西也算少見，既然佐倉大人不要，我就拿走了。」

　　晴明漫不經心地回應，將泛著青光的珠子收入懷中，向前走去，掀起牛車車簾。

　　忽然，晴明像猛然想起什麼似的，回頭望向博雅。

　「待會，我們得去一個地方。」　

　「去哪裡？」　　

　「到河邊去。」　

　　說畢，晴明輕巧的坐進牛車中。

　　博雅站在簾外，滿臉疑惑。

　「河……為、為什麼？」他向簾內問道。

　　簾子被白皙的手挑起，晴明探出臉，因為高度較高而垂著頸子，低眸微笑。

　　與博雅相距不到半尺。

　　博雅微微仰頭，和晴明四目對望。

　　晴明的紅唇微張，白皙的牙齒若隱若現。

　　他說：「去見真正的鬼呀。」　

　「鬼？難道是、百鬼夜行……」

  「快上車吧，遲了可見不到啊。」 　

　　簾子垂下，黑牛慢慢向前踏步，牛車悠然地輕晃。

　「我、我也要去！」

    博雅慌忙躍入牛車，險些和晴明撞在一塊。

    黑牛依然以不疾不徐的調子走著。

※

　　到達河堤後，晴明放開牛，任牠自去食草。

　　此時，月正當中，棉絮般的薄雲柔柔地拂上皎潔明月。

　　河流由於梅雨而增加水量，枯水期時裸露的河灘都被絲綢般的水流覆蓋。

　「下去吧。」　

　　晴明說。隨即走下河堤，在及腰的長草中穿梭，夜風吹動他的白衣，翩翩舞動，朦朧夜色中看來恍若白蝶。

　　博雅跟著走下去，走出草叢後，看見河畔擱著一艘小船。

　　晴明坐在船上。

　「要划船嗎……」邊說著，博雅已踏上小船，握住槳。他一使力，將小船推離河岸。

　「晴明，接下來，要往哪裡……」　

　　博雅還未說完，晴明纖長的手紙貼上他的唇，逼得他不得不停口。

　　晴明扭過身體，向後看去，低聲道：「來了。」　

　　博雅有一時呆住，晴明移開手後，他才回過神來，抬頭遠望。

　　瞇起眼睛，起先只能看見河岸上出現的一點小小光亮。

　　博雅眨眨眼，光點成為光團。

　「把這拿去，博雅…..」

    晴明低語，遞給博雅寫有咒文的紙片。

　　博雅收起紙片，在抬頭看時，已能大略看清那奇異的隊伍。

　　是百鬼夜行。

　　妖鬼以極快的速度接近。

　　能看見無數光點舞動。

　　青綠色的，是鬼火。

　　金紅色的，是妖鬼手持的火炬。

　　歡躍的歌聲十分嘹亮。

　　博雅不禁深吸口氣。

　「害怕嗎？」晴明瞥了博雅一眼。

　　博雅搖搖頭，抓抓腦後。「說不怕好像在騙人，可是，比起害怕，我反倒覺得很興奮……」

　 肯定是因為有晴明在一旁的關係吧——博雅認真的說，露出直率笑容。

　　晴明以右手撐持臉頰，手肘放在右膝上，細長的鳳眼注視著博雅。

　　若有似無的微笑盤據在宛如含著胭脂的唇之間。

　　右側的臉龐被火光和鬼火所照亮。

　　博雅別開眼，望向河岸。

　　首先看見的是額上長角的鬼。

　　青面獠牙的鬼。

　　臉紅似火的鬼。

　　三個眼珠的男人。

　　垂著好幾個乳房的女人。

　　嘴巴裂到耳邊的女人。

　　沒有臉孔的妖怪。

　　以兩隻腳走路的狗和狸。

　　生出手腳，拉扯自己的弦的琵琶。

　　還有很多看不出是什麼的東西。

　　鬼火輕捷地四處飛竄。

　　妖鬼們放聲高歌，無口的妖怪用力擊打身體敲出節奏。

　　踏步的聲音不整，聽起來卻像是配合鼓聲邁進。

　　妖鬼們手舞足蹈，蹦蹦跳跳，彷彿難以抑制興奮之情，非得舞動手足不可。

　「簡直像是祭典……」博雅悄聲喃喃。

　　雖然如此，晴明依然聽見了，傾身在博雅耳邊低語。

　「是祭典啊，慶祝梅雨結束的祭典……」　

    殷紅雙唇蠕動，幾要被鼓聲淹沒。

　　博雅不自覺抬頭，屏息凝望夜空。

　　不知何時，夜空已是如此晴朗。雲開霧散，取而代之的，是在澄澈空氣之上閃爍光亮的無數星子。

    天上，星辰環繞白玉般的明月，恬靜地明亮著。

　　地上，水面盪漾青白色的月光，波浪翻動點點星子。　

　　如此靜謐的天地間，草浪搖擺，窸窣聲中，妖鬼的歌聲由遠而近，在歌唱、在舞蹈。

　　原來如此，這是祭典。

　　妖鬼的祭典。

　　多麼高昂歡躍的樂聲。

　　博雅感覺心臟彷彿隨著鼓聲躍動。

   「嗨喲、嗨喲！」

    那聲音，似是有種魔力，世人不自禁地要一同歡呼大笑。

　　小舟輕微地顫動，博雅有些坐立難安起來。

　　太高興了、太愉快了，真想一起舞蹈啊。

　「博雅，吹笛吧……」晴明說。

　「可是……」博雅猶豫著。

  「行了，快吹吧。現在的你，一定能吹出無以倫比的美妙笛聲……」

　　晴明露出微笑，火光在他的唇、他的眉眼、他的白皙的臉頰上跳動。

　　博雅看著晴明，有些恍惚。

　　心好似快被脹滿了，得靠笛子才能抒發滿溢的情緒。

　　博雅從懷中取出葉二，緩緩地，將唇貼上笛口。

　　笛身之上，紅葉和綠夜閃耀微光，嫣紅似血，青翠如玉。

　　那瞬間，天地停滯一般，風停了，妖鬼的樂聲凝滯於夜色。

　　博雅深深吸進一口夜裡的沁冷空氣。

　　笛音輕快地躍出，如河水汨汨流洩，開始奔馳。

　　於夜空中盤旋。

　　在水面上跳躍。

　　拂過垂盪的柳枝。

　　鑽入妖鬼的歌聲。

　　鼓聲也掩不了輕捷地穿梭的笛音。

　　博雅閉上眼睛。

　　這，不是大自然令身為樂器的『博雅』發出的那種聲音。

　　只是他因自身的心緒、感情，而吹出的笛聲罷了。

　　十分歡悅，只是，若凝神去聽，不知不覺，心底的那根弦會被笛聲勾起，轉眼間即沉入那深沉的混沌的情感。

　　妖鬼漸漸的停下歌聲。

　「是誰？是誰？」

　「那麼好聽的笛聲，是誰發出來的？」　　

　　雜亂的喊叫響起，妖鬼們近乎渴求地尋找，互相詰問，經過小舟時，卻沒有多瞧一眼。　

　　火光和鬼火倒映在水面，模糊不清，一時間幾乎使人以為那是沉在水下的光暈。

　「真好聽啊。」　

　「是誰啊？」　

　「再吹下去吧！」　

　　妖鬼流著淚，卻欣悅地大笑著呼喊。

　　它們沉醉地隨笛聲晃動身體，卻不知自身正逐漸遠離笛聲。

　　咚、咚。

　　隊伍最後，長著手腳的鼓經過小舟，依然不停擊打自己的肚皮。

　　雜亂的腳步聲漸小，終於，化為一個小小光點，宛若垂於天際的星。

　　笛音輕巧地落入水中，消失無蹤。